张即之《上问尊堂太安人尺牍》局部2018年,台北故宫曾举办过“宋代花笺特展”,轰动一时,这次展览最大的亮点,就是着重将此前不被大家注意的宋代花笺纹饰提示出来。花笺,泛指经过装饰的笺纸。彩笺当然也算。南朝时候,徐陵编《玉台新咏》,序中就有“三台妙迹,龙伸屈之书,五色花笺,河北胶东之纸”的句子;唐代女诗人薛涛创制的'薛涛笺',又称'浣花笺',也是很有名的彩笺。不过,今天都没有实物可看。流传至今的很多宋人尺牍,有不少是在花笺上写就,只是历时近千年,纹饰漫漶不清,需要在特殊光照或者某个角度才能看得透彻。台北故宫收藏的宋人尺牍中,就有数十件这样的例子。先来看一个反差大的,黄庭坚行书墨迹《致齐君尺牍》。这件尺牍凡13行,109字。书于崇宁三年(1104年)。我们看它的正常照片,几乎看不到纸张有何特殊。
黄庭坚行书墨迹《致齐君尺牍》©台北故宫藏 但是在红外摄影下,会发现纸张的苇汀纹样。这件尺牍的内容同样有意思,信中友人遣人求字,大概率是白嫖不给钱的,黄庭坚则推脱写字在酷暑中亦属难事,须待天气凉爽方可完成,可见山谷老人当时已经极盛书名了,反映出北宋文人书法应酬的实际脉络。所须拙字,天凉意适,或能三二纸,门下生辄又取去 六十老人,五月挥汗,今实不能办此 从现有实物来看,最喜欢用花笺的当属同为宋四家的苏轼了。他的好几件尺牍都用了带有花纹的笺纸,而且纹饰精美考究,可见东坡先生确实是个讲究人儿。苏轼的《久留帖》就是写在装饰花草纹的笺纸上,而且纹饰比较明显。此帖应该是苏轼旅居所作。帖中“久留叨恩,频蒙馈饷”,正是对款留自己的主人的感激之意。苏轼《久留帖》 ©台北故宫藏 另与《久留帖》装裱在同一册页的《屏事帖》也是花笺,纹饰铺满整个册页。从内容看,写此帖时苏轼正在常州,应该是元丰七年十月东坡上表乞居常州,到元丰八年三月至南京,等候皇帝发落的一段时间所作。苏轼《屏事帖》 ©台北故宫藏 苏轼用过的花笺不止于此,行书《致运句太博帖》所用的笺纸同样是花笺,不过这件在正常光线下难以分辨。苏轼行书《致运句太博帖》 ©台北故宫藏 换一种光线拍摄,就能明显看出纸张上的梅花纹饰。此帖与《廷平郭君帖》作于同一年份,约在1071年(熙宁四年)。书法风格特征非常接近,此时他尚未经历“乌台诗案”之难,书法具有青壮年时的意气风发,姿态妍美的面貌。帖中“香合极佳妙”言及香道,可见苏轼追求雅致生活的文艺青年属性。苏轼行书《致运句太博帖》 ©台北故宫藏 蔡襄也是花笺爱好者。他的《谢郎帖》和《陶生帖》就是在繁复的花叶纹笺纸上写就。蔡襄《谢郎帖》 ©台北故宫藏 其中《陶生帖》中用笔粗细变化较大,线条外缘爽朗利落,末笔出锋常露笔心,所以有人推测书写此札之笔应为健毫,外型短胖且含硬挺的心毫,接近记载中的散卓笔。北宋时以诸葛家散卓笔为最,初以粟鼠尾捻心,后经梅尧臣引进苍鼠须后,受到杜衍、蔡襄等文人的喜爱。文中所称“大佳物”的“散卓”,应指当时最负盛名的鼠须散卓笔。
《陶生帖》释文:襄示及新记。当非陶生手。然亦可佳。笔颇精。河南公书。非散卓不可为。昔尝惠两管者。大佳物。今尚使之也。耿子纯遂物故。殊可痛怀。人之不可期也如此。僕子直须还。草草奉意疎略。正月十一日。襄顿首。家属并安。楚掾。旦夕行。蔡襄《陶生帖》细节 ©台北故宫藏 以上,宋四家中已经有三家都有花笺书写的实物了,暂时还未找到米芾所用的花笺。宋四家之外,仍有不少实例可供参考。如北宋杜良臣《致中一哥新恩中除贤弟尺牍》写在雅致的兰花笺上。杜良臣《致中一哥新恩中除贤弟尺牍》 ©台北故宫藏 换个光线兰花纹饰更加明显。此帖为杜良臣的嫂嫂远道而来探望自己生病的母亲,他于是回信感谢所作。其人精于书法,在当时尤其以篆书著名,这是他少见的流传至今的行书墨迹。杜良臣《致中一哥新恩中除贤弟尺牍》 ©台北故宫藏 值得一提的是,这件尺牍还是目前所见古人墨迹中最早出现“妈妈”称呼的实物例证(红色标记处),可见“妈妈”这个称呼古已有之。南宋张即之所用的花笺纹饰比较别致,为荷草流水纹饰。他的《致殿元学士尺牍》中即为此例。张即之《致殿元学士尺牍》©台北故宫藏 张即之贵公子出身,用纸当然考究。其父张孝伯是孝宗时重臣,官至资政殿大学士,参知政事。叔父张孝祥还是著名词家。张即之本人也是南宋书法的殿军,书迹很受金人欣赏,常以重金搜购,在日本更是广为流传。此札可能书于晚年退休闲居之时,结字疏密相间,用笔灵巧飘逸,丝毫不见老态。张即之《致殿元学士尺牍》 ©台北故宫藏 张即之另一件《上问尊堂太安人尺牍》所用的花笺则有丰硕的荔枝图案,除了四季常青的长寿象征外,也有多子多孙与吉利等寓意。此帧笔墨酣畅,老笔劲健,颇具米南宫之气息。张即之《上问尊堂太安人尺牍》 ©台北故宫藏 台北故宫所藏的宋人花笺有相当一部分纹饰比较隐晦,而在上海博物馆,有一件保存极为完好的宋代花笺实例,即北宋沈辽的《动止帖》。北宋沈辽《动止帖》 ©上海博物馆藏 这件尺牍写在流水纹的砑花笺上,纹饰如新,在展出现场很容易就看出来了,颇为难得。苏轼《书蒲永昇画后》中有“然其品格,特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”,可见当时这种水纹纸大概是流行款式。沈辽(1032-1085),字叙达,是钱塘(今浙江杭州)人。今天来看,他的从叔父沈括比较有名,就是写《梦溪笔谈》的那位。不过在当时,沈辽大概更有名气,沈括在《宋史》中还是附在沈遘、沈辽之后得以入传。沈辽是大才子,曾巩、苏轼、黄庭坚常与之诗文唱和。他的书法同样名噪一时。宋四家的现存文献中,苏轼和米芾都曾单独评论过他的书法。苏轼《论沈辽米芾书》:自君谟死后,笔法衰绝。沈辽少时本学其家传师者,晚乃讳之,自云学子敬。病其似传师也,故出私意新之,遂不如寻常人。近日米芾行书,王巩小草,亦颇有高韵,虽不逮古人,然亦必有传于世也。米芾《海岳名言》:蔡京不得笔,蔡卞得笔而乏逸韵,蔡襄勒字,沈辽排字,黄庭坚描字,苏轼画字。我们看与沈辽并列被评论的人,就知道他当时的水准了。因此上博这件《动止帖》,不仅笺纸绝佳,同样也是沈辽传世不多的书法精品。尺牍的内容是写给朋友的问疾信。关于其释文断句,由于涉及俗字及相关词汇演变,历来版本众多,本篇采用了微博博主 @语石俱禁 的版本,并做适当的补充解释,供各位参考。辽启,一二日 动止佳否?所苦必已痊损矣 余钱欲辍五千省,如何?屑屑干 清听,甚愧悚也。辽上,宝臣阁下 乳香石上纳以好醋,磨塗赤肿处 “辽启,一二日动止佳否?所苦必已痊损矣。余钱欲辍五千省,如何?屑屑干清听,甚愧悚也。辽上,宝臣阁下。乳香石上纳以好醋,磨塗赤肿处。”信件的大意是:沈辽启告,这几天生活起居还好吗?之前所受的痛苦想必已经有所减轻了。剩下的钱取出五千怎样?很惭愧打扰到您的清听了。沈辽上,宝臣阁下。 乳香石加上好醋,涂抹在红肿的地方。简单解释一下重点词汇:①“动止”指行为,举止;指起居作息,谓日常生活,多用作书信中的问候语。②“痊损”,病势减轻。③“辍”即“掇”,取出的意思,宋人笔记中有“辍俸”的说法,意思是取出俸禄,“辍”通“掇”。④“省”是“省陌”的简写,古时钱币,一百钱足数称为“足陌”;钱币不足一百而仍当百钱使用,称为“省陌”。宋.欧阳修《归田录.卷二》:“用钱之法,自五代以来,以七十七为百,谓之省陌。”⑤“屑屑”,小人,谦称。⑥“清听”,请人听取的敬词。⑦“磨塗”,涂抹的意思。《本草纲目》中有“并用凉水或酒磨涂”的说法。这篇尺牍里有个字的释读很容易出错,即下面这个字,有释“分”的,有释“介”的,还有释作“界”的。都不对。此字乍看起来不伦不类,其实是“钱”字的俗写体。敦煌P3093号文书《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讲经文》中有这种写法:喻如進士,為見宰相身坐廟堂,日食萬錢(红框标记),遂苦心為詩作賦。另敦煌P3864号文书《刺史书仪》中也是这种写法,计钱几贯。从信件内容来看,沈辽对于医学是颇有研究,因此那位朋友才委托他来开药。他在信中还颇为自信对方病势必定有所减轻。巧的是,沈辽的叔父沈括,同样擅长医术,还重视民间验方的收集和整理。估计也是家学传承吧。 逛艺度书局,海量好书等你来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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